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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《中国青年》杂志:独龙江畔的戍边人

  • 《中国青年》杂志2022年第6期报道:


    云南省独龙江乡,被称为“中国最后的秘境”。

    千百万年来,高黎贡山与担当力卡山一东一西,静穆相望。奔腾的独龙江如蜿蜒巨龙,盘踞在两山之间。

    独龙族是中国人口最少的民族之一,他们世世代代生活在此,傍江而居,鲜少与外界联系。70年前,独龙族仍处于结绳记事、刀耕火种的原始社会末期;60年前,独龙族人尚以树洞作屋,以弓弩为猎。

    直到一个荣誉的集体,把现代文明带到这里——

    1952年,中国人民解放军翻过高黎贡雪山,进驻独龙江;1964年,独龙江边防派出所成立;1983年,武警怒江州边防支队接管防务;2019年,武警边防官兵改制为国家移民管理警察,边防派出所转改独龙江边境派出所。

    20世纪60年代,独龙江乡的官兵教村里孩子读书写字

    70年里,种之无田,他们开荒凿地;行之无道,他们凿山修路;炊之无米,他们手把相传;学之无堂,他们伐木建盖。2014年,高黎贡山独龙江公路隧道建成通车,独龙族从此彻底告别人背马驮、溜索滑道的生活;2018年底,独龙族实现整族脱贫;2021年,独龙江乡成为“第二批全国乡村治理示范乡镇”。

    如今,独龙江边境派出所共有移民管理警察38名,实习警察3名,平均年龄28.5岁,他们被亲切地称为“独龙族人民的贴心人”。2019年4月,独龙江边境派出所被共青团中央、全国青联授予“中国青年五四奖章集体”;2019年11月,荣膺全国首批“枫桥式公安派出所”;2021年5月,被中共中央组织部授予“全国先进基层党组织”。

    高山巍峨,江流滔滔。这个光荣的集体与独龙族人民血肉相连、鱼水情深,用青春和汗水书写了国家移民管理事业和守护边疆、守护人民的壮丽诗篇。


    铲不完的雪,下不完的雨

    大雪又封山了。

    24岁的卜玉鹏去年休年假,遇上大雪封山,等了整整三天才出去。他曾在吉林当过兵,见过积到小腿肚子的雪,但小伙子怎么也想不到,在云南独龙江,雪居然可以把路抹得干干净净。

    进出独龙江并非易事,进出的唯一通道,是越过海拔3800多米的高黎贡山。山上每年10月到次年3月是雪季,一夜之间雪高达两米是常事,即便公路开通,挖掘机铲雪的速度仍赶不上下雪的速度。

    同样的遭遇也发生在26岁的唐长龙身上,他曾在海南当兵,满心以为“云南与海南的气候差不多”,第一次去独龙江报到,他和其余9位同事就被大雪来了个“下马威”,在山外等了两天才进去。

    雪大,弯急,张朋来之前就有耳闻。他当了16年兵,见多识广,但80公里进山路,有749道弯等着他们,平均不足几十米就是一道急弯。他和5个同事摇摇晃晃,6个人吐了5个,连经验丰富的驾驶员都晕车。

    一路上,右边是峭壁,左边是深渊,车子只能小心翼翼地行驶,稍有不慎,就会连人带车冲下悬崖。张朋想,这大概是独龙江给他们的第一道考验。

    而后呢?而后是永远下不完的雨。

    独龙江乡在雪山背后,一整年都是雨季,稠白的雾气挂在腰间,重得恨不得用拳头破开。初来的人以为是仙境,待久了,只觉得压抑,卜玉鹏经常碰上连着下一个月的雨,“人都发霉了”。

    独龙江乡年平均降水量近4000毫米,是广州市的三倍。一切都是湿漉漉的,湿冷的被褥,晾不干的衣服,闷坏的点心,白天宿舍门必须开着通风。

    人尚且可以凭意志承受,但山不行。

    雨下得多了,泥石流和山体滑坡就来了,滚滚而下的泥石压垮电线,就会停电、断网。坏了就抢修,修好了又被砸坏,再抢修,如同一座孤岛,竭力通过线路维持着和外界气若游丝的联系。

    漫长的雨季里,阳光是最大的奢侈品。王成鹏记得,有次中午11点出了太阳,他立刻把兄弟们都喊出来,大家欢呼雀跃地抱出被褥,打篮球、跑步、站在院子里晒太阳,“恨不得把能做的都做了。”

    虽然阳光仅停留了3个小时就被大雨冲散了,王成鹏仍觉得,那种身上暖烘烘的感觉,就是幸福的感觉。


    隐秘而伟大

    独龙江西边的担当力卡山,是中国和缅甸之间的天然屏障,37号至43号界碑分列于此。

    越往山里走,绿色就越发厚重,森林里寂静无声,一截树枝掉落,都足以令人惊颤。

    这里常有野生动物出没,余润强在执勤路上见过缅甸蟒,“泥巴色,碗口那么粗,盘在树上。”黑熊、眼镜蛇,也是常客。比起野兽,肆虐的蚊虫更恼人,余润强曾一天被蚂蝗咬了五次,“刚开始就笔尖大小,但它会一直吸血,变得有小拇指那么粗。”让蚂蝗松口,疼得“像掉了块肉”。

    7块界碑,只有一处可以开车抵达,其余都在原始森林里,要用长刀左砍右劈才勉强通人,疯长的藤蔓和枯枝撕扯着衣裤,被砍去的竹根尖利如锥,稍不注意就扎进身体。

    70年里,先后有8位战士牺牲于此,有人修路不慎坠江,有人走访群众突遇泥石流,有人巡边途中遭野兽袭击,最令唐长龙动容的是1964年牺牲的战士张卜。当时张卜在查界途中突发疾病,独龙江缺医少药,又遇大雪封山,周恩来总理得知后特派飞机空投急救包,然而独龙江山高林密,药始终未能找到,张卜不幸牺牲……

    “当时的条件太苦了,如果是今天,这样的情况绝不会发生。”唐长龙说。

    2006年,大家在半山坡建起烈士陵园,纪念为守护独龙江献出生命的战士。苟国伟是所里的教导员,也是党支部书记,每每有新警来,他总带着年轻人来陵园祭奠先辈,为他们上“入警第一课”。陵园规模不大,正对独龙江,静静地注视着山脚的村庄,园内石碑上题着:

    “青山处处埋忠骨,何须马革裹尸还。”

    前辈功勋卓著,接力棒薪火相传,所长邓湘河始终在思考,到底能为独龙族群众做些什么。独龙江边境派出所同时承担了边防任务和辖区内的群众工作,换言之,边境管理是他们,辖区办案、社区便民、政策普及工作也是他们。

    苟国伟创新性地提出,为偏僻村庄的群众上门建档建卡,凡是来所里办业务的,再免费帮拍一寸证件照,“他们大老远来也不容易,拍了以后也用得上。”这一举措成为边境派出所便民服务的切入点,自此,“夜间警务室”“流动服务车”“流动办证室”“背包警务队”成为常态,累计解决群众困难问题1120个。

    众多工作逐渐看得见结果,自派出所成立以来,辖区内治安工作成效显著:独龙族“整族无毒”,独龙江乡“整乡无毒”;疫情防控期间,面对边境输入的压力,独龙江乡实现零输入、零感染。

    伟大并非只在壮烈中写就,凭借巧思、真诚,加上一双腿和日复一日的坚守,竟能巧妙地抵达人心的彼岸。


    “她应该会为我骄傲吧”

    张朋来报到的第一天,恰好是个太阳天,他站在派出所前,感觉“门口的牌子在闪闪发光”。他2003年入伍,2019年本有机会转业,但张朋依然选择来到这里。换上崭新的警服,他觉得“穿这身衣服是一种骄傲”。

    或许是多年部队生活的磨炼,民警们依旧保留着军人习性,就连被蚂蝗咬,眉头也不皱一下,当成“军功章”炫耀。王成鹏说:“男娃娃嘛,不会害怕。”

    在这里,骄傲有很多种,有的挂在脸上,有的藏在心里。

    唐长龙去年10月结婚,“家里有老婆等我”是他最常挂在嘴边的话。最令余润强感到光荣的,是村里的小孩看到他们都会像模像样地敬礼。张朋清早起来,总能在警务室门口看见不知道哪位老乡放的沾着新泥的土豆和蒜苗。

    副所长张文顺说,他10岁的儿子考试拿了双百分,趁下课偷偷趴在班主任耳边说:“老师,我和你说个悄悄话哦,我爸爸要回来啦!他可是警察哦!”

    教导员苟国伟操心的事最多,为了改善所里条件,他给每个办公室都配了智能感应垃圾桶,“不想让年轻人觉得和外面脱节嘛。”他还把空气炸锅加进了购物车,准备给大家一个惊喜。

    尹广丽去年通过国考来到这里,与大家的当兵经历相比,她是个完完全全的“萌新”女孩。一次单独走访,尹广丽来到一个老婆婆家,老人见证了几代戍边人的交替,用布满皱纹的手拉过她,笑吟吟地给她暖手。

    “嘿,我可以让他们笑呢!”尹广丽骄傲地说。

    贾洪祥不太爱说话,身体不好的妈妈至今还在大连打工,这是他心底最深的伤疤。前年独龙江发生严重的泥石流,书生模样的贾洪祥和同事不顾山顶落石,拼命救下一位被困的民工,大家转身刚走,方才站立的路面立刻塌陷,坠入茫茫山崖。

    问及灾后余生的感受,贾洪祥迟疑片刻,小声道:“妈妈应该会为我骄傲吧。”他停下,想了想说,“我觉得她会为我骄傲。”


    离家乡最远,离月亮最近

    独龙江边境派出所的民警们,大部分来自五湖四海。

    2019年,贾洪祥从黑龙江老家横跨祖国对角线来到云南独龙江。派出所建在江边,报到的第一晚,他失眠到凌晨3点。独龙江水哗哗地流,像是隔了几重天河,又像近在耳边。

    尹广丽也是第一次离家这么远,想家避免不了,但小姑娘办法多,她会给爸妈买情侣装,还突击视频检查他俩有没有一起穿。

    但即使家就在云南,回去也并不容易,还要看天气、大山的心情。

    由于长期两地分居,所里有几位民警离婚了;结了婚的,也会偶尔面临亲密关系中的脆弱时刻。

    王成鹏去年8月结婚,爱人名字很好听,叫卫蓝,是个柔柔弱弱、腼腆内向的女孩。王成鹏不忍心告诉她关于大雪、暴雨、泥石流的一切,每天拍些小花、小草、鹅卵石的照片给她,说自己在这过得很好。

    信息时代的残忍就在于什么也瞒不住,新婚妻子每次送王成鹏离家,眼睛都肿得和小兔子一样。路上,王成鹏问自己,“如果从未遇见妻子,她是不是就不会伤心了?”

    年轻人的心路,教导员苟国伟已走过一遍,他2008年就在此工作,调回市区后,去年又主动请缨回到独龙江。苟国伟深知聚少离多的苦,提出民警们可以把家属请进辖区,所里派车,载着姑娘们走一遍丈夫工作的场所,好让她们安心。

    派出所渐渐热闹起来,有人在所里求婚,有家属前来陪同守边。家人来了,民警的干劲儿更足了。

    每年过年,苟国伟还会张罗所里的民警一起看春晚,吃年夜饭,大家嗑着瓜子,天南地北地聊天。如果有人给家里打电话,一堆人就抢着给他父母拜年。

    在村里驻守的人,也有自己的过法。去年中秋那天,在一线疫情防控点连续执勤36小时的余润强,拍下这样一幕:月亮悬在近在咫尺的地方,同事们坐在月光里。

    夜空、地面、群山、树林,连同身上的警服和帽檐,全部闪着若隐若现的银光。余润强完完全全沉浸在那场月色里,这是他离月亮最近的时刻。


    刀锋

    前方的路途艰辛困苦,如同行走在尖利的刀锋之上。如若必经刀山,前行的代价又为何?

    民警们的回答是,不计一切代价。

    2020年5月,独龙江遭遇罕见的泥石流,山坡一大片一大片地塌下去,“响得和放炮仗一样。”村民回忆说。

    民警梅荷苷先在下游执勤,眼看着江水如烧开般激起数丈高的水花,他和同事连忙把村里360多人聚集起来,转移到警务室。很快,线桩尽毁,道路塌陷,信号中断,村子和乡派出所彻底失去联系。被困一周后,梅荷苷先知道,不能再等下去,必须把受灾情况报告乡里。

    开不了车,只能靠一双腿,梅荷苷先天亮出发,沿途中,大雨滂沱,他一路躲过落石,蹚过洪水,原本开车1小时的路,梅荷苷先走了整整9个小时。

    人们往往觉得警察无所不能,实际上,一线警察也是人,也会有无助,甚至害怕的时刻。梅荷苷先出发的前一晚整夜未眠,他思来想去,写了封遗书,郑重地揣在警服里,“好歹和老婆有个交代。”很庆幸,遗书没用上。

    其他民警也是如此,受灾失联期间,仅有一部卫星电话能用,大家纷纷让村民先打,自己排到队伍的最后面。

    在此次泥石流抢险救援中,独龙江边境派出所共出动警力128组,760余人次,转移安置受灾群众650余人,营救受困群众28人,安抚滞留游客及外来务工人员400余人,走访受灾群众2000余人,受到乡政府和群众的一致称赞。

    如今,村民们在家门口自发地挂起国旗,家家户户红砖黄瓦,村村马路贯通,草果漫山遍野,大家的腰包鼓了,生活变好了,脸上的笑容更多了。

    正因为始终把辖区安危放在心间,把民族团结看作生命去珍视,把人民幸福当成矢志不渝的道路,独龙江边境派出所的民警们变刀锋为坦途,变大山为归路,唱响了一曲曲“扎根独龙江,一心为人民”的英雄赞歌。

    山口风雪弥漫、大雨碍眼,江水湍急如柱、雾气回旋,若一朝不慎,就会误入深渊,立于刀锋之上,该何去何从?

    ——往最好处努力,壮起胆,昂起头,睁大双眼,一次次冒险奔赴。这便是这群戍边人交给青春的答卷。

    高黎贡山的雪花飘落了多少个季节,独龙江水就奔腾了多少年。《中国青年》记者直到离开独龙江,才切切实实感受到云南四季如春的明媚。

    蝴蝶飞过,春风不问前路。独龙江的春天不知何时会来,但可爱的人不论在哪,都能造出一个春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