难忘济南

  • 看到电视里预报济南的天气,特别关注,对这个城市的整体印象是抽象空洞的,对济南亲友的感受却是具体温暖的。

    孩提时代听母亲说她的老家在济南,那时对济南只是个空洞的概念,好像就是母亲的山东口音,就是母亲嘴里的大蒜味道,就是我的诨号“小山东”。

     

    上世纪70年代末,来到部队济南西郊机场,那里有点荒凉。傍晚走出营房去散步,见到的农舍大多是破旧的土平房,一些农民光着粗糙的身子披着黑棉袄,用草绳当腰带,光脚穿解放鞋。远处的大山不像江南的山脉那般草木葱茏,郁郁苍苍,裸露的大山犹如光着膀子的老乡,济南给我初次的印象是贫瘠和土气。

    斯时正值改革开放初期,听说济南城里正在放映外国电影,我便与同机组的上海老乡蔡兄起个大早,坐上9路公交车来到济南市中心,慕名找到一个叫东方红的城中城,原来的名字很雅,叫大观园,文革赶时髦改为东方红。东方红有点像上海的城隍庙,里面有各种商店摊位、饭店酒肆,还有新华书店和电影院,人声鼎沸,非常热闹。我们最感兴趣的是看电影和逛书店。

    那时好片如潮,看过许多经典影片,诸如《砂器》《简爱》《魂断蓝桥》等,有时为了看电影错过了末班车,便赶到火车站找自己部队的军车。火车站是座德国风格的哥特式建筑。钟楼上的螺旋长窗、门楣上方三角形、半圆形交错的小天窗,既显示了建筑的曲线美,又增加了室内的光亮。

    周末进城的另一目的就是逛书店。每次去书店都有意外的收获。那时的书大约四五角一本,厚一点的一元左右。我曾抢购过《战争与和平》《飘》《围城》等中外名著。业余时间都沉醉文学的世界里,郁达夫、蒋子龙等新老作品解渴过瘾,《高老头》《悲惨世界》等外国名著更是大开眼界,醍醐灌顶。

    除了看电影和逛书店,周末,与上海老乡时常一起进城逛公园照相,经常去的景点有千佛山、大明湖和趵突泉。最喜欢的去处乃是大明湖。印象最深的是与教导队的同桌徐麟兄一起来到大明湖畔,正是万物复苏、百花竞艳的时节。我借来了当时最时尚的双卡收录机,播放着邓丽君的流行歌曲,将音量放至最大,那甜美柔情的歌声在清澈的湖面上飘荡,引来了无数好奇的目光。

    下午,我去父亲的老首长家玩,因辈分大,叫他爷爷。他的小儿子正在读高中,我不好意思叫他叔叔,直呼其名小强。他告诉我:“听说今天上午有两个当兵的在大明湖,戴着蛤蟆镜,拿着录音机,放着邓丽君的流行歌曲,特别牛。”我听罢哈哈大笑,告诉他:“就是我和战友。”他瞪着牛眼,急切地说:“都说邓丽君的歌特别好听,下次来带上邓丽君的磁带给俺听听。”下个周末,我将饭盒子录音机和邓丽君的磁带带到爷爷家,一家人顿时被靡靡之音倾倒。

    20世纪80年代第一春,我终于如愿以偿地入了党,便告诉奶奶,决定年底复员。奶奶挽留我说:“你留在济南吧,我给你找个单位,给你介绍个对象。”我笑曰:“我不是农村来的,当然要回大上海啰。”她听罢也笑了:“奥,对了,俺忘了你是上海来的,应该回去。”

     

    离开济南回到上海后,忙于读书、恋爱、结婚和带孩子,忙得没有时间怀旧。上世纪90年代初,赴烟台开笔会之际,蓦地想起了当兵的岁月,想起了部队和爷爷一家,情不能抑,特意弯道去济南。兴致勃勃地赶到爷爷家,不巧爷爷去北京参加十四大了。只有奶奶一人在家,她中风瘫痪在床,行动不便,见了我特别激动,却不能说话,我拉着她的手无语泪先流。

    出得门来,省厅的小李又开车送我回到朝思暮想的西郊机场,急匆匆地找到四中队,战士们都去机库修飞机了。问值班的战士,认识的老兵都复员了。望着熟悉的营房,人去楼空,一股难言的感情遍布周身,往事如梦,泪眼朦胧。          

    一晃又十多年过去了。2009年秋,我与母亲、阿姨和哥哥送外婆的骨灰回老家安葬。我们回到济南长清母亲的老家,将外婆的骨灰与外公的坟茔安葬在一起,分别了70年的外公与外婆终于团聚了。第一次见到母亲的老屋,房子已成了废墟,残垣断壁中竖立的几根大理石柱子,上还留有“松茂”等字迹,发现那是一幢堪称豪华的宅院。

    安葬毕,我们特意去拜访了爷爷,他已是耄耋老人,掐指一算已28年。爷爷身体欠安,听说我们来了,坚持下楼接待。过去那个忙碌不知疲倦的人,已变得老态龙钟,步履蹒跚,让人感叹岁月残忍。握着他那枯瘦的手,悲从中来。因爷爷身体虚弱,聊了一会家常,我们便告辞了。走出大院,回眸见老人还伫立着挥手致意,心头一酸,泪眼朦胧,没想到此别竟成了绝别。

    第二次回乡有点怅然。

    2017年春天,我们四中队的战友从四面八方回济南聚会。

    见到了几十年未曾谋面的战友,以酒寄情,酒尚不能发泄浓烈的情感,便一起大声吼叫“大刀向鬼子们头上砍去……”歌声如雷,声震瓦屋。

    回老部队参观,见师部的大门气派多了。走进大院,原来的红色营房没有了,高挂八一五角星的大礼堂也销声匿迹了,当年的战友已是华发皱脸,成了爷爷辈的花甲老人,唯有当年道路两边的杨树还高高地耸立着,且更加伟岸,禁不住想起了一句古诗:树犹如此,人何以堪?

    走进大明湖,见湖光山色的四周高楼鳞次栉比,湖水也变得小多了,怎么也找不到当年的感觉。又来到趵突泉,喷泉边建了几座亭台楼阁,似乎豪华了一点,然我对院内的李清照纪念馆更感兴趣。易安居士是宋代婉约派的代表,有千古第一才女之称。她的“载不动许多愁”“此情无计可消除,才下眉头,却上心头”等词句,正契合了我当时惆怅的情绪。如今似乎更偏爱“济南二安”的另一个老乡辛弃疾。他的那首词“少年不识愁滋味,爱上层楼。爱上层楼,为赋新词强说愁。而今识尽愁滋味,欲说还休。欲说还休。却道天凉好个秋。”写出了我现在的心境。第三次回乡有点失落。

    回家途中,心中感慨不已。虽然早已脱去军装,离开济南已30多年,但老家给我的印象铭心刻骨、终身难忘。军旅生涯对我的人生帮助和影响是难以言喻的,可以说当兵是我命运的转折点。尽管在济南军营里吃了许多苦,也受了不少委屈,但济南是我挥洒青春浪漫的城市,亦是我走向成熟的地方,更是我文学梦扬帆远航的起点。

    感谢济南,难忘老家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