出别迭里记

  • 公元前36年,在今天新疆阿克苏以西300多公里处,发生了一场汉朝远征军与匈奴的激战,这场战斗本身鲜为人知,却留下了千古名句:明犯强汉者,虽远必诛,这就是那句“犯我中华者,虽远必诛”的原型。

    当日汉军出关地点,位于今阿克苏西部中吉边境的别迭里山口。

     

    诛贼·戍边人

    从地图上看,别迭里地处天山南脉,是古丝绸之路上的交通要道,属阿克苏地区乌什县管辖。从县城出发向西,经托什干河,穿戈壁、翻群山,行约百公里,然后可抵达海拔4200多米的别迭里达坂。

    在达坂海拔最高处,立有中国与吉尔吉斯斯坦界碑,从这里出境向西,可直达中亚地区的伊塞克湖、阿拉木图等胜地名城。由于地处东西战略要地,历史上这里在贸易兴盛的同时,也伴随着纷乱的兵事,最著名的就是陈汤万里诛贼的故事。

    汉元帝建昭三年(公元前136年),原本示好于汉王朝的匈奴郅至单于背弃诺言,杀害汉使谷吉,之后逃往康居(古西域国名,国土约在巴尔喀什湖至咸海之间,今哈萨克斯坦、乌兹别克斯坦各一部)。康居距长安有万里之遥,且关山险阻,郅至单于认为汉军不可能到达这里,因此有恃无恐,不断向汉朝挑衅,并以此为据点四处劫掠,势力日益强大。

    当时,卫青、霍去病、李广等名将早已作古,经略西域的是都护府都尉甘延寿和副都尉陈汤。面对挑衅,陈汤决意反击,他为了抓住战机,“矫诏”就地征发数万军队,千里奔袭直逼康居都城,经过激战,大破敌人,并于乱军之中斩获郅至单于首级。

    战后,陈汤为“矫诏”一事向汉庭上表请罪,在其中写明了自己决意击杀匈奴的心迹:“宜悬头藁街戎狄邸间,以示万里。明犯强汉者,虽远必诛。”朝廷当然没有降罪,还按照战功为他赐爵封侯。史书也对此战高度评价,认为:一战扬威昆仑之西,扫谷吉之耻,立昭明之功,万夷慑服,莫不惧震。从此,曾经不可一世的匈奴真正丧失了与大汉王朝抗衡的资本和胆量,西域人民迎来了难得的百年和平。

    陈汤的功绩当然无法与当年卫青、霍去病纵横漠北、破败匈奴相比,但他仍由此名垂青史,那句“明犯强汉者,虽远必诛”也为世代所传诵,人们推崇的既有他的功勋,更有军人的霸气和血性。

    按照史书记载,西域都护府的职责首在“守境安土”,这样算来,陈汤可是正儿八经的“移民管理警察”。这则故事也告诉后人,谁能经略边关、震慑宵小,护佑边疆安宁,必将为中华历史所铭记。

    时间过去2000多年,如今守卫别迭里的是胸佩“移民局”标识的边境民警,他们本是带甲之士,属原武警边防部队,按照党中央深化党和国家机构改革方案规划,2019年1月1日卸甲换装,就地转隶为人民警察,继续戍边事业。

    在他们中,有超过半数的人来自新疆以外、玉门关以东的省份,当初怀着满腔热忱来守边防,如今面临遥遥归期,依然无怨无悔坚守着。他们为边境安宁做出的牺牲和奉献,相信后世之人必不会忘记。

     

    烽燧·偷渡客

    陈汤之后,别迭里最为人所熟知的记载见于大唐玄奘法师笔下,他在《大唐西域记》中写道:“(自姑墨)西北行三百余里,度石碛,至凌山,此则葱岭北原,水多东流矣。”据考证,此处的“凌山”就是别迭里。

    当时边境初定,西域地区山头林立,盗匪出没。玄奘法师作为一名私自出境求经的“偷渡客”,由别迭里出境,经中亚诸国抵达天竺,再由塔什库尔干归国,一路上之所以能够畅通无阻,颇受礼遇,除了他释家高僧的身份,主要得益于来自盛唐的背景。就像电视剧中呈现的那样,一句“贫僧来自东土大唐”就是最好的通关文牒,可见国家强盛对于其子民的重要性。

    在玄奘法师出境必经之路上,进入别迭里山口之前,茫茫戈壁之上矗立着一座烽燧,当地县志记载其“东西长12.7米,南北宽9.8米,高7.3米”。根据科学考证,烽燧的基础部分为东汉年间始建,上层及周围部分为唐朝扩建,虽历经千年风雨侵蚀,依旧颇具气势。站在烽燧之下,闭目感受塞风从耳畔呼啸而过,可以想象,当年汉、唐两朝派驻王师于此,守卫人民繁衍安居,保护东西商贸往来,丝绸古道上驼铃声声,盛况空前。这也是新疆自古就属中国的铁证。

    烽燧北侧约百米处有一坍圮土屋,紧邻其旁的是数座戍边人墓冢,由夯土所建,上圆下方,形制异于中原。当地牧民间流传,在夏季,每逢风雨交加的夜晚,烽燧附近常会传出金戈相抵、嘶鸣杀伐之声,他们说,那是埋骨于此的将士们,在风雨中重温戍边旧梦。

    有唐一朝,是中原王朝力量在西部有效治理范围达到最远的时期。唐王朝力量鼎盛时,先后设立“安西四镇”管辖西域,分别是龟兹、于阗、疏勒、碎叶,前三者遗址都在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内,唯独碎叶城孤悬海外,其遗址在今吉尔吉斯斯坦托克马克城西南,距别迭里约300公里,据郭沫若先生考证,诗仙李太白幼年时曾在碎叶城生活。若由此来算,在当日王朝版图中,别迭里应算得上“内地”了。

    长安繁华穿云过,戎马倥偬已千年。随着唐王朝的没落,包括别迭里在内的大片领土陷入兵乱纷争之中,先后被党项、契丹等少数民族割据势力管辖。一直到蒙元时期,蒙古铁骑横扫亚欧大陆,碎叶故地重归中原王朝版图,但其专事攻伐,不懂经略,不久便得而复失。此后,历代中原王朝势力再未真正越过别迭里,“碎叶”彻底成为历史。

    工事·血性

    在别迭里山区行进时,偶遇一处地下防御工事,结构巧妙而坚固。经询问当地牧民得知,工事约建于20世纪60年代,那正是中苏关系紧张时期,苏联人在中苏边境内蒙古段、新疆段陈兵百万,不断制造摩擦,企图靠武力恫吓使我们屈服。

    面对强权,中方军民采取了针锋相对的措施,挖洞积粮、整军备战,使苏联的核讹诈破产。在今天看来,那一代人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勇气依然让人觉得荡气回肠。

    如今时光过去了半个多世纪,工事早已废弃。行走在其中,会给人一种穿越感,你会想起朝鲜战场上的防空洞、中越边境的猫耳洞,这些工事所处的地域环境、气候条件各不相同,却有着异曲同工之效。可以想见,当年那些勇敢的将士们,据守在逼仄阴暗的地下工事里,随时准备着冲锋搏杀,工事外烽烟万里、横尸遍野,既有敌人的,也有战友的……

    在那个特殊年代,刚刚从战火硝烟中诞生的共和国,面临的是一穷二白、百废待兴的局面,连保证人民吃饱肚子都是难题,却始终不畏强权,敢于和两大超级帝国叫板。当疆土安全和人民利益受到侵害时,他们果断亮剑,用血与火为后世堆砌出和平之根基,彰显了那一代领导人的魄力,标志着一个民族的思想觉醒和血性复苏。

     

    后记

    自汉以降,别迭里以西大片领土与中原王朝时即时离,而其即离过程,几乎是中华疆域增减的“晴雨表”。

    在历代中原王朝中,疆域最大者不外汉、唐、元、清四朝,除了汉王朝,蒙元、满清皆由中华大家庭中的少数民族所创立,即便最负盛名的李唐王朝,骨子里也有一半北方鲜卑民族的血液。反观由汉民族创立的宋、明两朝,要么重文轻武,一经挫折便胆气俱丧,偏安在温柔乡里度日;要么龟缩自闭、内阋于墙,主动丢掉西域大片领土,在无休止的内耗中身死国灭,也为近代史上中华文明由盛转衰埋下伏笔。

    究其原因,固然有时代背景和个体秉性的因素,根本的还在于中原农耕文化和草原游牧文化的差异。来自北方的草原民族崇尚武力和血性,豪爽不羁而极具攻击性,素喜开疆辟土,故而能在东亚乃至欧亚大陆上纵横驰骋,所向披靡。只是若缺少中华文化的浸润佐伴,武力必难长久,其兴忽焉,其亡必也忽焉。

    而兴起于农耕文明的封建王朝统治者们,为了稳定自己的统治根基,一味地重文抑武,大力推行奴化、愚化教育,久而久之,形成了温顺服从和含蓄内敛的民族性。至宋与明,汉民族文化中和骨子里原有的血性几乎被消磨殆尽,愚、娘之风大行其道,屡被灭国便不足为奇。

    古为今鉴,别迭里就像一面镜子,映照着历史兴衰,也为今天留下警醒:欲实现民族之复兴,除了复兴文化、对外开放、发展经济、整军强武,更要注重复兴民族骨子里的血性,唯如此,复兴之果才能历久而不衰。